咏史

唐·李商隐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李商隐的这首《咏史》，是被后人引用最多的诗作之一，其首联更是广为传诵的名句。对于此诗题旨，多数注家是这样解释的：此诗为悼念去世的唐文宗而作。首联并非全诗主旨。唐文宗具有勤俭美德却受制于宦官集团，最终愧愤而死，这是因为国运已去。尾联以舜帝比文宗，表达悼念之情。如清人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清人冯浩《玉溪生诗详注》、今人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今人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等均持此观点。笔者对于这种解释不敢苟同。一、如此解释首联与下文自相矛盾，首联提纲挈领的作用无法体现，全诗文气也无法贯通。二、将文宗勤俭治国却遭倾败归于天意（“运去”）与李商隐一贯的治国认识不符合。如李商隐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曾明确表示：“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三、第七句“几人曾预南薰曲”明显是反问语气，如果“南薰曲”代指文宗恩泽，则亲身经历者大有人在，此反问不能成立。四、文宗一朝了无建树，以千古圣君舜帝作比明显不伦。五、“哭翠华”若指文宗，中国历史上胜于文宗的皇帝不知凡几，根本无法当得“终古”二字。

笔者认为，此诗题为“咏史”，自非专咏文宗，而是对历代治国持家者兴亡规律的总结，当然也包括唐代皇帝。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前贤：前代之治国持家者。勤：勤勉敬业。俭：行为约束而有节制，非单指生活节俭。破：又作“败”，倾败。奢：骄奢，贪婪放纵而无所节制，与“勤俭”相对。这两句意为，逐一地看看前代每一位治国持家者，成功的都是由于勤勉敬业，俭约克制，倾败的都是由于骄奢放纵，为所欲为。首联开宗明义，统领全篇。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琥珀：《宋书》：“武帝时宁州尝献琥珀枕，光色甚丽，价盈百金。”珍珠：《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威王“与魏王会田于郊。魏王问曰：‘王亦有宝乎？’威王曰：‘无有。’梁（魏）王曰：‘若寡人，国小也，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为万乘之国而无宝乎？’”这两句意为，枕头何必用琥珀做成才能倚靠？车驾哪里是非要装饰珍珠才可乘坐？此联是对以琥珀为枕、以珍珠饰车的骄奢之君的指斥，用历史事实申述首联“败由奢”之义。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运去：国运走向倾颓。李商隐认为，国运的兴衰非关天意，而在人为。正如诸葛亮《出师表》所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国运倾颓正是君王骄奢淫逸、不重贤才的结果。青海马：《隋书》卷八十三〈西域列传·吐谷浑〉：“青海周回千余里，中有小山，其俗至冬辄放牝马于其上，言得龙种。吐谷浑尝得波斯草马，放入海，因生骢驹，能日行千里，故时称青海骢焉。”比喻治国贤才。蜀山蛇：《华阳国志·蜀志》：“（秦）惠王知蜀王好色，许嫁五女于蜀。蜀遣五丁迎之。还到梓潼，见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揽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抴蛇。山崩，同时压杀五人及秦五女。”比喻导致国家倾败的腐恶势力，如外戚专权、藩镇割据、宦官秉政等。这两句意为，君王骄奢，贤才远离，国运必然走向颓败；小人当道，积重难返，再也难有回天之力。此联高度概括了历代走向衰亡的历史规律，有力证明了“败由奢”的论点。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预：参与，经历。南薰曲：《史记》卷二十四〈乐书〉：“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其辞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终古：自古以来。苍梧：任昉《述异记》：“舜南巡不返，殁葬于苍梧之野。”翠华：天子仪仗中以翠羽为饰的旗帜或车盖，此处代指舜帝。这两句意为，有几人曾遇到过舜帝那样重才爱民的君主？千古以来只能对着埋葬舜帝的苍梧山徒然哭泣。尾联既以舜帝为例从正面证明“成由勤俭”，同时也表达了后世贤才再也难以遇到舜帝那样明君的深沉感伤。

这首《咏史》可以作为李商隐咏史诗的代表。李商隐的咏史诗主要有两方面的主题，一是揭露讽刺君王的骄奢，包括耽于女色、大起宫室、生活奢侈、妄求长生、肆意畋游、征伐无度等等；二是感慨贤才不得重用。而且常常将这两个方面联系起来，如“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贾生》）、“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李商隐 《汉宫词》）等。这首《咏史》则将这两个方面合二为一，并且指出它与国家兴亡的因果关系，用高度精炼的诗句，概括出历代王朝兴衰存亡的历史规律，直到今天，仍有很强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