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论李长吉（1）

新得《谈艺录》，其中论李长吉者八篇，摘录若干。

【1】牧之序昌谷诗，自“风樯阵马”以至“牛鬼蛇神”数语，模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溢美之词。若上文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则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云烟绵联”，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呿鳌掷”，更非“迢迢盎盎”也。

（杜牧《太常寺奉礼郎李贺歌诗集序》：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堕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狄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考诸长吉诗作，于此真多乎哉，总结得好啊。然二百余首，岂首首皆然？句句皆然？如《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中，即载“迢迢”、“盎盎”。“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一笑嫣然，何其“和”也。“金翘峨髻愁暮云，沓飒起舞真珠裙”，抒“情”于“倒行逆施”，翻觉“和泪试严妆”太过直露。至于“明洁之格”，《唐儿歌》之“一双瞳人剪秋水”、《梦天》之“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不足以当之耶？

【2】《恼公》写女子分娩临蓐之“肠攒非束竹，胘急是张弓，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尤奇而亵。

狄按：依钱氏见解，则“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也太污了，比《谐铎》之“洞口寻春，已无复落红殷褥矣”还要下流。这可真是骇人听闻的解读，不知所据为何。娇娃竟是辣妈，是受了阮玲玉《神女》的影响么？

胘：胃之厚肉。“肠攒非束竹，胘急是张弓”，叶葱奇先生认为：“‘肠攒’、‘胘急’犹俗话所说的牵肠挂肚。”下面是“晚树迷新蝶，残霓忆断虹”，已有新欢，怀思旧好。再下面才是“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不沉迷旧情而另寻出路。这几句所说的，要么是“跳槽”，要么是改换门庭、另谋“发展”，要么是两者兼而有之。长吉《洛姝真珠》“真珠小娘下清廓”，除了以仙女比真珠，也可能兼指真珠从外地移居洛阳。长吉《许公子郑姬歌》“桂开客花名郑袖，入洛闻香鼎门口”，新到洛阳的美女，才称“客花”。

【3】《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王注：“攀树而望行人之归，至于断折而犹未得归，以见迟久之意。”尚未中肯，试申论之。

古有折柳送行之俗，历世习知。扬升庵《折杨柳》一诗圆转浏亮，尤推绝唱，所谓：“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杨有仁编《大全集》卷三十，参观梁元帝《折杨柳》：“垂柳复垂杨”。薛能《杨柳枝》第四首：“抛向桥边与路边”）。

然玩索六朝及唐人篇什，似尚有折柳寄远之俗。送一人别，只折一次便了；寄远则行役有年，归来无日，必且为一人而累折不已，非复“河上江上”，而是门前庭前。

白居易《青门柳》：“近为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邵谒《苦别离》：“朝看想送人，暮看想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树无根”；鱼玄机《折杨柳》：“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翁绶《折杨柳》：“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江山雨雪多。”此赠别之折柳也。

《乐府诗集》卷二十二《折杨柳》诸篇中，如刘邈：“高楼十载别，杨柳濯丝枝。摘叶惊开駃（jué），攀条恨久离”；卢照邻：“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韦承庆：“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张九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李白：“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孟郊：“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可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又“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太白又有《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云：“无令长相思，攀折杨柳枝。”此寄远之折柳也。

狄按：钱说甚是。我原以为“家人折断门前柳”是述离别时景况，这两句是倒装，显然是解错了。臆测“断”字：所谓“折杨柳”，是要把柳枝折取下来赠别寄远，不可能是折了还连着部分树皮还挂在树上，“折”，已含离断之意，不必再说“断”。此“断”，应是“尽”意，“折断”即是“累折不已”，把树都折秃了。晏殊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太祖词“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其“断”似与此略同。

2018.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