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向尘间要自由
——读谢谠诗
章抱苦
“潘翁绩之谓余曰:吾有水可渔,有山可樵,有田可耕,有书可读,是以称‘四可’。余可其可,赋四首。”这是谢谠在“四可诗”前写下的文字,按《上虞诗选》的排版规范来看,这段话应该是这组诗的标题,而非序言,四首诗对应题目,以“渔、樵、耕、读”进行排列,颇见风骨。潘绩之未知何许人也,大抵同为隐士,能道出“四可”这般境界的感悟来,想必不是凡人。
根据题目及排版形式,乍一看去,四首诗像是七律,实则不然。七律除了句数和每句的字数有规定外,还有一套格律规范,如平仄需要合理,颔、颈二联需要对仗,每联尾字需要押韵,且在同一首律诗中只能用同一个韵部……试举一首为例:“非熊梦断客星陨,千载斯人道不损。莫谓风波十二时,朝官那似渔郎稳。白鸥滩上波痕绿,触棹游鳞抛尺玉。一竿闲钓桃花津,夕阳疏雨沧浪曲。”由于押了仄声韵,所以在平仄上便与普通的律诗产生了出入,因为诗发展到近体后,是只允许押平声韵的(古律除外);观其颔、颈二联,“风波”与“那似”,“白鸥”与“触棹”等,均不对仗,由此可以断定,这首诗并非七律,而是七古。再看它的押韵情况,前四句所押为“十三阮”部韵,后四句所押为“二沃”部韵,二者韵脚不在同一部中;同时,该诗第五句(即颈联首句)用了“绿”字,绿为仄声,也是“二沃”部韵,说明该诗存在换韵的情况。一般情况下,除律诗、绝句不得换韵外(排律除外),古体诗尤其是长篇古体诗,换韵较自由,既不限平声韵、仄声韵,也不限于邻韵,换韵时往往在换韵那一联的出句先转(即前诗“绿”字处),接着联末韵脚跟着转(即“玉”、“曲”处),这样便完成了一轮韵部转换。先不论其内容如何,仅从它的形式和结构就不难看出,这四首诗是自由不羁、无拘无束的。
观其诗,需知其人。综合《上虞县志校续》、《新修上虞县志》、《泰兴县志》、《上虞诗选》等材料,大体可知其基本情况。谢谠,生卒年不详一说1512-1569,字献忠(康熙志作献中),号海门,明嘉靖甲辰科进士,授泰兴县令(万历志作太兴)。泰兴城邑险要,为官在此多不得善去,谢谠遂筑造来鹤亭,修建柴墟公馆,与贤士名流相与交游,没多久便归隐夏盖湖,在荷叶山中构筑乡间别墅,取稼轩“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之义,名“白鸥庄”。这一隐,便“不入城市者二十余年”,因故家中落,至死未能入殓。
谢谠才华俊逸,气度坦夷,一生纵情山水,著述吟咏,不仅善诗善曲,还善于乐府、文赋。其诗文多以上虞山水为题,与同乡诗友时常唱和,有《海门集》、《草言》等行世,县志亦载其《宾湖赋》、《龙王堂碑记》、《云南道监察御史狷斋行状》等作品,洋洋千言,酣畅淋漓。《上虞诗选》评价他:“文宗老庄秦汉,其诗模盛唐,皆得其要眇云。”可见其人之淡泊,其诗之高古。
回过头来再看这四首七古,我以为有两个字最为核心。
一是“稳”:“朝官那似渔郎稳”、“绝胜趋朝佩鸣玉”、“文章未献麒麟殿”、“辛勤讵为千钟粟”等,很显然,面对功名利禄,谢谠的内心是抗拒的,这种抗拒是天性,更是后天经历了世事无常、官场冷暖之后的一种“自我保护”。谢谠追求的并非飞黄腾达,而是现世安稳,这个“稳”,是对宦海沉浮、世俗荣辱的感叹,平淡无奇,却意味深长。
二是“隐”:“一竿闲钓桃花津”、“负薪行吟殊不辱”、“白头犹对幽窗读”这样无拘无束、自由天真的隐居生活令谢谠无比满足。既然生不逢时,谢谠索性“时违聊此终吾身”,这里的“终”字,异常沉重,看似对淡泊的追求,实则无奈至极,一个格格不入的文人如何面对现实?这是从古至今一直拷问着我们的话题。历朝历代那么多隐逸的高士,若不是非一般的心灰意冷,何至于老死山林。
诚然,“有水可渔,有山可樵,有田可耕,有书可读”是知识分子共有的人生理想,有的亲身践行,有的深埋心底,有的隐于林,有的隐于市,但无论哪种,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都在为之孜孜追求。时至当代,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改善,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也日益提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返璞归真”,寻求心灵的宁静,在山水清佳的地方营造属于自己的“乐土”,但这种带有“调解”性质的“归隐”与谢谠这种深居山林二十余年不出的行为不可同日而语,后者需要极大的勇气来面对世俗的眼光,克服生活的苦难。
与其说这四首诗写出了谢谠的自适与浪漫,倒不如说,这是谢谠痛苦地守护着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守护着他的“精神王国”。他敢于向尘间索要那份属于自己的自由,而这份自由,需要付出一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