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闲话

方才被叫去吃饭。都是几个与我多年阴魂不散的朋友，高潮处，问我这阵子写诗心得，要我说出来与他们分享。

我说：没心得。他们不相信，说我又写了那么多论诗的文字：不就是心得吗？我说：是，也不是。

他们说从来没见过我保守，这里一定有什么说处。我说：有说处才怪！既然他们想听，但说无妨，大体意思如下。

我问他们：天天吃饭有心得吗？

谁平时吃饭想着有心得啊，今天一问，这顿就不一样了。

我：不就结了？偶然一两次觉着点什么，没的说，天天都要找点心得，咸了淡了的，不是事妈，也是找事，让别人不痛快，自己也不自在，日子长了就成了坏毛病。

那是不是说您每天都要写诗，离不开了？

我：错。诗什么时候都可以写，也可以不写。吃饭离不开，吃什么总可以选择吧？写诗就如同选择吃什么，有些东西可以一辈子不吃的，想吃再拿起来也不晚。

我爱看，不爱写，怎么回事？

我：那就看着别人吃呗。别人吃，你看着乐，足够了。别人吃，你不吃，还要挑剔，就是你的不是了。

看不惯呢？我：那就不看。自己不吃，还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就是找事？

我：要找事得先自己尝尝，再看看自己脸上和胃里什么样，有体验才能说话，不然，就不会知道那些没事找茬，老打架是怎么来的。

那你也有不吃的东西吧？记得你不吃米来着。一个大我两岁的老哥说。

我：是。米饭有好多年不敢吃，胃里反酸，原来在家里没觉得有什么，后来不是出去多了么，一是给人家找麻烦，一是自己过意不去，总不能老让人家给自己一个人单做吧？于是从不含米粒的米汤喝起，到米粥，到菜汤泡饭，再到软米饭，现在就是稍硬一点的还是不行。我觉得人就是这样，只要敢于适应，没有什么看不惯、吃不惯、做不来的。

我：写诗也是如此。弄不清吃饭跟选择的关系，还一吃饭就把自己当回事，先吧吧唧唧嘴，再弄得筷子盘子叮当响，何必呢？即便遇到特殊情况，也是事后总结才好，不能闹得人嫌狗不待见，把自己置于窘地而不知。

您这意思是不是说，写诗要顺其自然啊？

我：正确。有的吃就吃，没的吃就忍着，吃得惯就来着，吃不惯就慢慢适应，适应不了就走开，不选择它。这些都不是别人强加的，而是自己的问题，也就是说，人首先要有自知之明，才能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选择，怎么做才好。

那要是写一首诗，您一般用多长时间？我：你平时吃饭用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吧，特殊时候长些。有人看表道：今儿咱们这顿就多过两个半小时了。

我：比你吃饭的时间短，半个小时大概够我写一首240字的《莺啼序》了。倒是特殊时候很难说，也和咱们这顿饭的情况差不多，一两日写不来也是有的。

那现场来一首吧。有人提议。有起哄的，就有架秧子的。于是，信口诌得：

夫人今在外，千里待相见。电话通两端，视频连一线。

方才小缱绻，半晌大牵念。多亏各位了，备此团圆宴。

您写诗快，我不是没见过，怎么就学不来呢？我的一个小妹子这么说道。

我：因为你比我强。你重视写诗，对自己要求严格，对读者负责，怕写不好，怕出错，怕让人家说不会写诗，怕写得不够美，怕写不出名言警句，更怕别人不欣赏，怕摆不上台面，我却是个“二皮脸”。

切，麻烦老兄正经点好不？我：得令。可我没这些负担，也就从不在这上面给自己找事，更不会给别人找事，这不和吃饭一回事吗？

我：端起碗思这想那，拿起筷子嫌这怕那，抬头看人，又恐自己吃相不好，这顿饭还能吃舒服吗？这样吃下去的饭，再有营养还是健康的吗？

我：写任何一首诗都是日常的修养、积淀和习惯的集中迸发，无非是从中抽出的那么一下子。这一下子意味着选择，从中有这一下子就能信手拈来，没这一下子就没的选择，还要现趸现卖，谁都得费老劲，所以我不会去找没这一下子的地方去写诗，也就没有了任何顾及。

都想轻松上阵，这个理儿谁不知道？可难啊。

我：因此才最重要的是自知之明，要能静下来去看待别人和自己，要能给自己学习和适应的时间，不要一写诗就想着别露馅。生手包饺子才怕露馅，即便露馅也没人会说什么，关键是不能正视自己是生手，怎么办？如果是自己套给自己的枷锁，赖不得别人。

怎么一个人是生手还是熟手？我怎么就没觉得熟过呢？

我：写诗熟练不熟练，不是靠时间量的，也不是靠数量量的，唯一的量尺就是“信手拈来”。这是自然流露的结果，是能力，也是境界，要想“天然去雕饰”，得先有这个境界。写诗不自然，就没天然，就不能信手拈来，就要谦虚，就要反思，不能充大头蒜，这才能让自己沉下来和静下来，才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正如我说240字的《莺啼序》，你就惊讶。一个《十六字令》不见得更好写。什么都是相对的，我一定有不能信手拈来的地方，你也一定有信手拈来的地方。其实，这已经不是诗里边的事了，“自知之明”是诗里边的事吗？

心得，这才是心得啊！我：随便你们怎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