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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文居士 男  4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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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民权素诗话(蒋箸超/近现代)(一)

常文居士 发布于2017-12-04 14:48   点击:3214   评论:0  
蒋箸超:字子旌,浙江绍兴人。别署箸庐,室名听雨楼。曾任《民权报》编辑,主编《民权素》。主要作品有《琵琶泪》、《绿凤钗》等。
愿无尽庐诗话(钝剑)


余十七岁时,曾作咏史小诗一百首,稿久已失去矣。忽于败纸麓中觅得残片,喜不可支,然已大半污毁不可识。为抄录几章,存于诗话中,以见当时之思想一斑云。《孔子作春秋》:“外夷内诸夏,大道撑宇宙。所以文物邦,不化作禽兽。”《宋南渡》:“不免小朝廷,初误李邦彦。恨不生致之,而我吐其面。”《韩信》:“王孙少傲骨,只合寄人食。无意为真王,假王弄不得。”《文中子》:“开口说礼乐,旷乎王佐风。蚍蜉撼大树,还问朱晦翁。”《淝水之战》:“安亦殷浩流,临事稍静默。天不欲倾晋,儿曹竟破贼。”《荆轲刺秦王》:“秦政非齐桓,奈何生之。倘遇樊于期,地下将何辞。”更有咏史乐府百馀首,已全归乌无有之乡矣。惜哉!

李叔同诗有时颇似龚定盦。如《昨夜》云:“昨夜星辰人倚楼,中原咫尺山河浮。沈沈万绿寂不语,梨叶一枝红小秋。”《丁未初梦》云:“鸡犬无声天地死,风景不殊山河非。妙莲花开大尺五,弥勒松鸾腰十围。恩仇仇恩若相忘,世界琉璃七宝妆。隔断红尘三万里,先生自号水仙王。”此等境界,非他人所能到也。叔同自署其字曰息霜,其厌世之流欤?

此间有一女郎,略饶风韵,雅比绿珠。出自小家,无殊碧玉。芳龄二九,已过破瓜之年;绣枕低吟,续《采葛》之句。倚楼则未免有情,对镜而无端生恼。羞为玉碎,恨欲珠沈。春水一池,干卿底事;芙蓉半盏,与世长辞。嗟乎!青年薄幸,大抵如斯;黄土无情,忍此终古。亦足劝乎?大可怜已。馀为作《怨词》六解,又成《虞美人》词以吊之。《怨词》曰:“怨煞欢情薄,侬竟为情死。水流石不转,磊砢常如此。(一解)秋风空庭响,落叶辞柯枝。可怜欢与侬,永无再见时。(二解)虽则死别离,心事侬已了。恨煞侬痴情,情痴生烦恼。(三解)欢若闻侬死,欢意竟如何。应添哭侬泪,洒向金巨罗。(四解)愁雨打香魂,楚楚酸酸怨。生生复世世,不愿重相恋。(五解)胸中点点血,杜鹃无此红。世间痴女子,请记欢与侬。(六解)”词曰:“蛾眉遽肯痴如此,甘为萧郎死。此生赢得那人怜,断勿他生再住奈何天。

原来颜色难常好,玉碎珠沈了。兰啼蕙叹恨何多,深怕沧桑劫数尽如他。”

慷慨激昂,固诗之佳处。然不善为之,易入诪张叫呶之习。自古诗人患此甚多,李白、放翁犹不能免,况下焉者乎。此病七言尤为易犯,作诗者不可不慎也。

作诗不可不学古人,亦不可太学古人。宋明以来学杜者众矣,然多得其皮骨,能得杜之神髓者六人而已:退之、子瞻、半山、鲁直、义山、放翁是也。以其虽学杜而仍有己之本色,己之气概。若并此而无之,则即为伪诗人而已,又何贵哉!故余谓不可太学古人也。学杜之病如是,即学他人,亦何独不然。

《居易录》云:“张吏部序余《过江集》曰:‘笔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览之馀,别深怀抱。’知己之言也。盖必如是而后为诗不妄作,否则味同嚼蜡,多此一番笔墨,甚无谓也。”渔洋诗殊不足当此,而四语却不刊之论矣。有意攻击古人,此固轻薄者之恶习;然毫无独见而专以他人短长为短长者,亦未见其得也。何论文也、诗也,在己苟有自得之地,好恶荆┥迥异他人。欧阳修之不好杜诗,苏东坡之不好《史记》,岂好恶与人殊哉,盖别有所见耳。

忧庐有吊晚唐诗人曹唐诗三章,其慷慨激切,现于眉宇。非具一肚皮不合时宜者,无以解此。传云:“黄冠抛却带儒冠,刻意吟诗思汗漫。快读《游仙》九十八,仿疑身在五云端。”“明珠火齐绕盘行,荒诞迷离数不清。具此仙才占仙籍,自然金榜上无名。”“英雄无地各悲秋,郁屈瑰奇万古愁。一代霸才穷幕府,衣冠那不到狝猴。”

东海褰溟氏诗无体不佳,而古诗尤峭折,奇伟可爱。《六盘山转饣襄谣》云:“马足,车轴折。人蹉跌,山岌崒。朔雁一声天雨雪。舆夫舆夫尔勿嗔,官仅用尔力,尔何不肯竭?尔胡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此作笔大如椽,汉魏盛唐人中,亦所罕见。至若《西域引》、《蜕团》等作,则又似学长吉体矣。

黄山谷律诗才气无双,能将太白歌行运于五十六字中,真为奇事。然有时失之生涩,少自然天趣,不若杜牧之之豪宕流转,其气势更为浩然沛然也。馀意既称为律,终究以音节和谐、风调圆美为上乘,若以奇险争胜,去律字之诣远矣。

作诗用书卷则深厚,不用则单薄。然不善用书卷者,反致意为词累。如王荆公诗,纯用白描,不使典故,弥觉遒劲清真。可知文字不专以富丽为工矣。

读诗当先读宋元明清诸大家,然后乃进观三唐,进观八代,更进而楚词,而《三百篇》,则思过半矣。

中国旧时所称诗人,乃狭义之诗人,而非广义之诗人。若西国则所布龙、苏克斯比、弥儿登诸人,称之为世界大诗人者,非专指五七言之韵语而言,凡一切有韵之文,传奇脚本之类,皆包括在内。馀谓必如此所谓诗者乃足尽其量。夫言者,人心之声也。言之中于理者,则为文;而文之有音节者,则为诗。《三百篇》之诗,但有音节,而无一定章句。嗣后屈原、宋玉起,变《三百篇》而为《骚》。司马相如、班固兴,变骚而为赋。唐宋盛行五七言,而骚与赋遂衰矣。再传而后,词曲并作,演为传奇。诗之日新月盛,至于如此,不亦人心进化之徵耶?今人但知曹子建、杜少陵、李太白、陆放翁之为中国大诗人,抑知屈原、司马相如、汤若士、高东嘉、王实甫、孔云亭、辛稼轩、姜白石等之亦为大诗人乎?明乎此理,而诗之变化尽焉矣。

世界日新,文界、诗界当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黄公度诗独辟异境,不愧中国诗界之哥仑布矣,近世洵无第二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的词,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林少泉往时以书寄我,所言可谓先得我心矣:“(前略)所示《历史纪念歌》十八章,十九期《白话报》当为刊入,以贡于世。后有杰作,尚望勿过靳闷,使敝报常得藉以增重,至盼至盼。国事日亟,吾党中才足以作为文章、鼓吹政治活动者,已如凤毛麟角。而近犹复盛持文界革命、诗界革命之说。下走以为此亦季世一种妖孽,关于世道人心靡浅也。吾国文章,实足称雄世界。日本固无文字,虽国势甚至今日,而彼中学子谈文学者,犹当事事丐于漠土。今我顾自弃国粹,而规亻放文辞最简单之东籍,单词片语,奉若《邱索》,此真可异者矣。”

戴南山之诗,馀未之见。其自云好诗而不工诗,盖实事也。但彼虽不能诗,而却善说诗,与能诗无异。彼岂真不能诗耶?不苟作耳。南山之言曰:“《书》曰:诗言志。志者,诗之本也。荀子之论《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此诗之情也。今之人举所谓本与情者而无之,相与为浮淫靡丽之作,而以为工。而作诗之旨,失之远矣。”又曰:“古之人虽田夫、野人、女子,皆能自言其情。情之至而诗自工。今之人以诗为取名声、争坛坫之具,自汨其情,而忘其己之诗,以务摹拟夫古人之诗,此诗之所以衰也。数千年来,诗数变,而其变愈下,彼此訾謷,互起迭扑,淩迟至于今。而世之说诗者,其术更黠,而其说更谲诈而不可穷诘。”噫!明代诗人之状态,唾骂尽矣。南山著有《齐讴集》,共一百馀首,惜不得见。南山常以身在穷困,而曾无发泄愤懑之什,每自惜且恨。其胸中殆有不可明言者矣。

唐初始专七律,沈宋精巧相尚,至王岑高李,格调益高矣。及大历才子起,而词意气格更增完备,谓不逮盛唐者,此谬说也。宋明诗人,于此体佳句颇不乏,特少通体美善耳。馀近得两诗,为录于此。《树颠鹊巢为顽童所毁为赋此章》:“看尔生离兼死别,一朝惨状泪应流。独遭丧乱休天怒,纵受漂摇不汝尤。只合因缘成劫数,岂关阴雨未绸缪。须知予室翘翘甚,同是清歌在漏舟。”“生憎日暮叹途穷,绕树悲鸣觅故雄。自古高明原瞷鬼,到今寥廓信多风。嗷嗷黄口嗟何及,记取舟心又苦逢。只是一场春梦了,倾巢覆卵太匆匆。”

明季金冬心先生,奇士也。其诗多独辟异境,渊渊有古心。所为七绝尤佳,录六章于此。《咏斜阳》云:“板桥瓦曲酒垆荒,一段清愁百折肠。蝶散冷香花落纷,最难留住是斜阳。”《咏雨》云:“夜雨客惟冷拨冰,骚骚屑屑复懵懵。此声如在黄茅驿,淘剩空杯听一灯。”《咏淮堤柳》云:“绿柳一株红板桥,东风用力媚春朝。可怜种向淮堤上,不是低头便折腰。”《咏秋荷》云:“氵署宫水殿客依稀,不信人间秋渐非。连日败荷伤夜雨,暗销青盖落红衣。”《旅岁》云:“暮取琴弹之,久不成曲,感赋二首云:‘轸上流尘扑又生,弹时十指少和平。枯泉僵木岩钳口,始信无声胜有声。’‘相较伶人绝路怜,不成三叹辍哀弦。刺船吾欲寻师去,且住青山一百年。’”词旨凄怨,虽千载下,如见其心事矣。仆本恨人,何堪卒读耶。

《小叙》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记曰:“温柔敦厚,诗教也。”盖诗之为道,不特自矜风雅而已。然所谓发乎情者,非如昔时之个人私情而已;所谓止乎礼义者,亦指其大者、远者而言。如有人作为歌诗,鼓吹人权,排斥专制,唤起人民独立思想,增进人民观念,其所谓止乎礼义而未尝过也。若此者,正合温柔敦厚之旨。或曰:如子之论,叫嚣极矣,岂有合于孔圣之诗旨耶?不知《巷伯》之诗,讥刺奸佞,恶之至甚,乃欲“投畀有北”。《墙有茨》、《相鼠》诸诗,其措词亦不尚含蓄。可知孔子所以不删者,正以为有合诗教耳。夫“温柔敦厚”四字,岂可专于其词而决之乎?决之于诗人之心而已。苟其人以温柔敦厚之心出之者,词虽激,又奚伤于大雅乎!不然,无其心而专以和平柔顺之言以取悦于世,又曷贵哉!孟子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馀之论诗,其亦庶乎免矣。(编者按:以上原载第六、七、八集)

秋爽斋诗话(经生)

太白《登华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气,可通帝座。恨不携谢朓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山峰高峻,所不必言,登者岂一太白哉?乃独想到呼吸通帝座,奇矣;又想到携谢朓惊人句问青天,更奇。其胸次空旷,偶一吐露,俱超超脱尘,故其为诗,大概如此。

陆士龙《谷风诗》云:“閒居物外,静言乐幽。绳枢增结,瓮牖绸缪。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地则迩,户庭已悠。”钟伯敬评之曰:“眼中极静,胸中极廓。”予所爱,尤在末二句。天地本悠也,反言迩,不言悠;户庭本迩也,反言悠,不言迩。此等笔墨,此等胸次,亦岂是流辈可几!

程子云:邵尧夫襟怀放旷,如空中楼阁,四通八达。如“须信画前原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这个意思,元古未有人道。

上蔡谢氏曰:邵尧夫直是豪才,尝有诗云:“万物之中有一身,一身中有一乾坤。能知造物备于我,肯把天人别立根。天向一中分体用,人从心上起经纶。天人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

朱子谓邵尧夫腹能包括宇宙,终始古今,做得大,放得下。因诵其诗云:“日月星辰高照耀,皇王帝霸大铺舒。”真可谓人豪矣。

《六念斋笔记》述张句曲《涧阿》诗一首,最豪迈。诗云:“驾壑截流安尺宅,客来如入市檐壶。(句奇创)百年身外云蒲局,四月山中樱笋厨。雉雊烟丛朝日上,鱼潜瓦影夕凉初。自馀眠食都忘却,更拟求观后世书。”

陈拾遗子昂《登幽州台》诗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仅二十四字,而能包括上天下地、前古后今,气势何等浩瀚。“怆然涕下”一语,自视正不小,直可作一篇大文章读。

晚唐李文山《赠魏某绝句》云:“名圭字玉净无瑕,美誉芳声有数车。莫放焰光高二丈,来年烧杀杏园花。”只二十八字耳,而形容出无限文彩,闪烁射人,见者称怪。

东坡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以江流倾涌,月色如昼。登妙高台,命歌者歌《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公自起舞,此一派兴会甚好。作诗临文,神游其际,自有绝妙好辞,奔投腕下。刘仲修作《槎翁诗序》,有云:“陶潜、李白、杜甫、孟浩然、韦应物,皆魁垒奇杰之士,不得于时,而其胸中超然,无穷达之累,故能发其豪迈隽伟之才,高古冲澹之趣,以成一家之言,名世而垂后。可知诗之有豪气者,未有不从旷爽得来也。”

陆放翁诗有云:“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神情何等舒逸。又有句云:“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趣味何等酣适,每咏此,使人眉宇欲轩。

邵尧夫《夜吟》绝句云:“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夜深人复静,此景共谁言?”盖谓天光晶瑩,天气和凉,此时一种静趣,止堪自领,俗子何可与言。又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气味,料得少人知。”月到天心,则万境空明;风来水面,则点尘无著。清味自是一般,而知之者绝少,吾自得其趣耳。

唐子西有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馀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枕已偏。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辞旨隽永,可想其居心不染点尘。

昆陵郡士人李姓,有女年十六,能诗,多佳句,吴人多得之。有《咏破钱》云:“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广异记》载郑洚家,一日,忽有美人降临。吟诗云:“忽然湖上片云雨,不觉舟中飞湿衣。折得荷花浑忘却,空将荷叶盖头归。”憨态可掬,人咸以为神女云。

吴江钮易庵著有《贞白楼诗稿》,中有《明乐府》,咏明叔季之事。《权门犬》云:“权门犬,吠权门。好官我自为,笑骂谁复论?皋以南,皋以北。权门有窦恣出入,卤簿都城天地黑,徒令志士空叹息!一朝权门冷落车马稀,群犬狺狺失所依。犬兮犬兮良可悲,摇尾权门空尔为。”《椒山胆》云:“椒山胆,何壮哉!一月官四迁,远自狄道万里来。君恩一何渥,臣心安敢灰。一腔热血不敢冷,九死百折终不回。宁与夏曾同日死,不顾权奸怒若雷。捐此七尺躯,上报明天子。忠臣之心聊复尔,刀锯鼎镬甘如旨。十罪五奸义不移,疏草一入人人危。椒山自有胆,何用委蛇为。”其写忠奸之不同处,可谓痛快淋漓,直抉无遗。

四川灌县有杨妃池。黄荼村先生为令时,有诗云:“翠黛千年余暮柳,胭脂一点漾朝霞。”注云:妃父曾为灌州司户,相传妃堕池中,天癸适至。至今日出时,池中有红一点云。”

闺秀有才无行,至李清照尤可惜。所著《漱玉集》词,有云:“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闵夫人尝题其上云:“错玉编珠万斛舟,从来才女更谁俦?自言人比黄花瘦,可似黄花耐晚秋?”

焦氏,宣城陆某妇。夫以赌倾家,将售妻以偿赌。焦侦知,赋诗八章,投环死。其一云:“百结鹑衣冷不支,郎归休在五更时。风酸月苦空闺里,犹有床头四岁儿。”字字酸辛,令人不忍卒读。

元李有《舞姬脱奚吟》,为应制作也。君臣相谑,其时之风尚可见。吟云:“吴蚕越茧鸳鸯绮,绣拥彩鸾金凤尾。昔时梦断晓妆慵,满眼春娇扶不起。侍儿解带罗袜松,玉纤微露生春红。翩翩白练半舒卷,笋箨初抽弓样软。三尺轻云入手轻,一弯新月淩波浅。象床舞罢娇无力,雁沙踏破参差迹。金莲窄小不堪行,自倚东风玉阶立。”

嘉兴徐简,字文绮,吴子庭副室也。有诗云:“沉香亭子玉勾阑,植遍名花取次看。第一莫栽红芍药,此花开日已春残。”

海门第一关,在小孤山。元天历中立铁柱于此,长三丈有奇,壁立江心,控扼吴楚。小孤去海千里而遥,其称海门第一关者,或云为皖之海口而设也。海口在皖治西十五里,亦名海澜。揭斯有“乾坤上下雄孤柱,吴蜀东南壮此关”之句。又云:“海潮至此而止,故名海门。”清彭玉麟破太平军于此,有“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

皖口即海口,在安庆府十五里,怀、潜、太、望四邑之水,都从此入江。独名皖口者,因旧郡在皖水之间,故独尊皖水也。唐李涉泊此遇盗,盗知为涉,曰:不用В夺,久闻诗名,愿赐一篇足矣。涉即投一绝云:“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天下而今半是君。”盗得诗,拜谢而去。

荆山一云在皖之怀远县西南一里,周回十七里,上有启王庙。山顶西北有玉坑,卞和得玉处也。其中白石晶瑩异常,他石色皆青黑。东有卞和洞,即抱璞岩,中可容数十人。石上凿有“青螺石帐”四大字,内有《泣玉论》,明禦史李循义笔。上有瀑布,下有流水,激石如碎。琼山下有圆石,镌二十字云:“元帝仙桃石,往来人不识。略剖与君知,万古留踪迹。”句亦古奥,类五言绝。

武穆被收,幼女抱银瓶赴井死。按察梁大用作亭,覆其井,榜曰“孝娥。”刘铭之铭云:“天柱О,日为月。祸忠烈,奸桧孽。娥痛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化血。血如霓,愤如铁,曹江之娥符尔节。噫嘻?井泉可竭,名不可灭。”

诗有如神龙孥空、鲸鱼横海之不可方物者,宋徐积《咏李白杂言》似之。其诗云:“噫嘻欷奇哉!自开辟以来,不知其几千万馀年。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是时五星中,一星不在天。不知何物为形容,何物为心胸;何物为喉咙,开口动舌生云风。当时大醉骑游龙,开口向天吞玉虹。玉虹不死蟠胸中,然后吐出光焰万丈淩虚空。盖自有诗人以来,我未见深山大泽、雪霜冰霰、晨霞夕霏、万化千变;雷轰电掣,花葩玉洁,青天白云,秋江晓月,有如此之人,有如此之诗!屈子何悴,宋玉何悲,贾生何戚,相如何疲。人生胡用自缧糸曳,当须荦荦不可羁。乃知公是真英物,万叠秋山耸清骨。当时杜甫亦能诗,恰如老骥追霜鹘。戴乌纱,著宫锦,不是高歌即酣饮。饮时独对明月中,醉来还抱清风寝。嗟君逸气何飘飘,枉教谪下青云霄。大抵人生有用有不用,岂可戚戚反效儿女曹!采蟠桃于海上,寻紫芝于山腰,吞汉武之金茎沆瀣,吹弄玉之秦楼凤箫。”吾读此诗,吾无以名之,名之曰谪仙替人。

明姑孰范学士常赐,宅有花,朝红,午紫,暮碧,名之曰“文官”,誇艳一时。陶安诗云:“如何颜色都更换,别有工夫染得成”之句,人虽称以为奇,亦可悟其为物理之退化。

诗贵典雅,若俗题能雅,尤可贵。阮芸台抚浙时,课士毕,加试《鼠嫁女》七律,内一卷先成云:“迨吉宛同人有礼,于归谁谓汝无家。”同人为之搁笔。

昔有一士人姓黄,致书者误为王。士人作诗答之云:“江夏琅琊未结盟,廿头三画最分明。他家自属周吴郑,敝姓曾联顾孟平。须向九秋寻鞠有,莫从五月问瓜生。右军若把涪翁换,辜负笼鹅道士情。”可谓诙谐入妙。

宋闺秀郑允端《咏杨妃袜》云:“轻轻小袜软香罗,三寸量来不较多。斜缕细匀裁制好,亚头休诧马嵬坡。”有人《咏杨妃菊》云:“命委嵬坡万马泥,惊魂飞上傲霜枝。西风落日东篱下,薄幸三郎知未知?”

诗须不雕不断,古色古香,自性情流出,令读者油然生不匮之思,洵属品诣超乘,得《三百篇》之遗响。如鄞县李邺嗣之《咏绣州孝女》诗云:“远我父母,事人父母。谁无父母,谁有父母?(一解)少慕事亲,十年不字。长慕事亲,终身不字。(二解)谓我女子,谓我男子,宛然孝子,宛然处子。(三解)有父子伦,无夫妇伦。婴儿之后,惟此一人。(四解)暮雨梨花,年年寒食。麦饭一盂,父母之侧。(五解)”先生字杲堂,以著书为事,鄞人多师事之。按孝女李氏,志在事亲,遂终身不嫁。年四十七卒。(编者按:以上原载第十五、十七集)


清芬室诗话(竺仙)

前清乾隆三十三年,杨重英随大将军明瑞征缅甸,师败被执,讹传已降,实则抗节不屈也。缅人囚之于僧寺,越二十一年,缅酋奉表投诚,始送还,卒于途。得旨褒奖,有驾苏武而上之语。并释其子长龄出狱,授三等侍卫。重英有女曰琼华,当父在缅时,素服持斋,时遣人周┰其弟,一时称为孝友。有七律二首,记重英还朝,及长龄出狱事。诗云:“念载楼迟寄缅僧,累臣心迹玉壶冰。九重明诏称苏武,万口讹言说李陵。地折金沙云尽瘴,天开铜壁铁为绳。白头辛苦蜻蜒驿,痛哭迎亲恨未能。”“乍听金鸡下赦竿,念年今始释南冠。泪凝狴犴伤公冶,血洒弓衣愧木兰。绝域风霜生马角,九重雷雨洗忠肝。遥知多病垂衰老,应为娇儿一进餐。”

无锡惠山寄畅园有樟树一株,其大抱抱,枝叶皆香,千年物也。前清圣祖每至园游览,辄抚玩不置。回都后,犹时忆及之,问无恙否。查慎行尝赋诗云:“合抱淩云势不孤,名材得并豫章无。平安上报天颜喜,此树江南只一株。”迨清圣祖没后,此树遂枯,亦异事也。

《明诗别裁》载有《征夫》、《征妇词》二首,落落四十字,而情文兼至,令人读之亦心酸亦气壮,较日本《祈战死》诸歌,其雅俗之别,不啻天壤。吾愿为国民男女同胞一朗诵之。《征夫词》曰:“征夫语征妇,此行未可知。欲慰泉下魂,但视褓中儿。”《征妇词》曰:“征妇语征夫,有身当殉国。君为塞下土,妾化山头石。”读《毛诗驷[A164]》、“板屋”诸什,知秦之必强;读老杜《兵车行》,知唐之必弱。国之盛衰,视乎民气。诗人秉笔,特为之代表耳。铸造民气,自有司其责者,非诗人之过也。

靖康间,京畿女子为金俘虏,如堕叶飘花,零落道左。一女自称秦学士,题诗道中云:“眼前虽有还乡路,马上曾无放我情。”读者无不下泪。

采薪女莫多于钱塘,负薪来往,烟眉雾脸,辛苦可怜。一日,杭妓承应客燕会,皆绿衣细马。一女息担掩泣而歌云:“乱蓬为鬓布为巾,晓踏寒山自负薪。一种钱塘江上女,著红骑马是何人?”亦佳作也。

前清甲午一役,有一军统,自号今颇者,诗笔颇壮。统军南进时,马上口占一绝云:“轻寒恻恻入春衣,大纛南征莽鼓鼙。峻岭摩天盘健马,临风一笑万山低。”又《自团防暮饮归营》云:“薄饮村醪趁醉归,长河一带晚烟围。暮天风紧雪平野,匹马冲寒山欲飞。”读之能使人气旺,惜未识其人姓名。

郝俣,太原人,字子玉。有七言两句云:“功名角上无多地,风月壶中自一天。”别有风味,不能以言语形容,而自有不同者。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此东坡词也。《野客丛书》谓坡至惠州,居白鹤观,其邻有温都监者,有女年十六,闻坡至,欲嫁焉。坡吟咏,则其女徘徊窗外。坡亦知之,欲呼王说为媒,会坡有南海之行,遂止。其女旋卒。坡回闻之,乃作此词,以记当日情事也。又秦少游南迁至长沙,有妓平日酷爱秦学士词。至是知为少游,请于母,愿托以终身。少游赠词,所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是也。会时事严切,不敢偕往贬所。及少游卒,丧还,将至长沙,妓前一夕得诸梦,即逆于途,祭毕,归而自缢。按二公之南,皆逐客,且暮年矣,而诸女甘为之死,可见二公才名,震烁一时。且当时风尚,女子皆知爱才也。

吴烈士讳阳谷,辛亥之役,烈士光复皖省首义之人。于本年九月二十八日,为汉奸黄焕章、顾英等所害。烈士临死,乃作绝命诗一章曰:“来来去去本无因,只觉区区不忍心。拚著头颅酬死友,敢将多难累生灵。”作未毕,黄嗾卫队以逆击,身受七弹而死。呜呼惨矣!

革命健者黄君钟杰,有绝命诗二首云:“无论风雨荡残舟,皇汉衣冠作楚囚。我欲鞭雷重起陆,好教割破一天秋。”“久将身世付虫沙,生死原来只刹那。大好头颅向天掷,血中溅出自由花。”声情悲壮,真可泣鬼神而惊风雨矣。

李易安名清照,湖州赵明诚德夫之妻也。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南渡后尝有句云:“南来犹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又云:“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忠愤激发,意悲词明,所非刺者众矣。又为诗诮应举进士曰:“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应举者服其工对,一时传诵。然大为士林忌嫉。相传德夫之没,易安再嫁,至有“桑榆晚景,驵狯下材”之言,贻世讥笑。此所谓好事者为之也。易安兼工四六,《宋文粹拾遗》载易安《贺孪生启》云:“无午未二时之分,有伯仲两楷之似。既系臂而系足,实难弟而难兄。玉刻双璋,锦挑对褓。”注言任文二子孪,德卿生于午,尊卿生于未。张伯楷仲楷兄弟相似,形状无二。白亻及兄弟,母不能辨,区以五色彩绳,一系于臂,一系于足。其用事明当如此。

大梁有孟子庙,曰游梁祠。沈春祥题楹联云:“千里而来,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百世之下,莫不兴起,况于亲炙之者乎?”相传沈亦古时之诗人也。

楚北黄鹤楼,楹联甚夥,论者以曾行东所题一联为最。联云:“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

郑所南先生工画墨兰。不妄与人,有与者必高人名士。非其所心折,千金夷如也。邑宰某,狡猾吏也。既受事,闻先生名,遣使者往求之。不得,心恚甚,然无以窘先生。嗣访得先生有田三十亩,因胁以赋役。先生怒曰:头可斫,而兰不可画。尝自写一幅,长丈余,高可五尺许,天真烂熳,超出物表。题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一举笔之劳,何关轻重?而先生乃操守如此。古人高格,迥乎尚矣。天下有负万民之托,而不能尽天职,众可亦可,众否亦否,随俗浮沉。甚者惴惴于“莫须有”三字之狱,炸弹黑铁不虞之来,昨日曰非,今日曰是,读者应为汗颜矣。

吴下林蕊香,幼字同邑江氏子。值丧乱时,江氏移家北去。蕊香大母相继殁于难。有舅氏宦粤东,蕊香往依焉。舅旋卒于任。越二年,妗亦谢世。蕊香沦落天涯,举目无亲,殡殓毕,遂以身殉。其遗稿中有《遣怀》一律曰:“娲皇难补别离天,七载崎岖路八千。故国无家寻姊妹,他乡何处觅姻缘?题残红叶常书恨,愁束纤腰懒学禅。客况不堪回首望,苏台遥隔万重烟。”情文凄恻,声泪俱下矣。

安徽鲍作舟尝游幕杭州,赋有《西湖柳枝词》八首云:“壮游踏遍软红尘,愿作西湖画里人。怕见青青杨柳色,客中又是一年春。”“远远西泠接段桥,苏堤一抹绿千条。谁家婀娜春游女,故向风前斗舞腰。”“杨花飞絮近清明,载酒提壶晓出城。十里长堤千万缕,如何柳浪不闻莺?”“袅袅盈盈嫩柳枝,笼烟濯雨细如丝。相逢苏小坟边路,不以长亭恨别离。”“岳王庙外碧初荑,白傅祠前绿已齐。今日东风吹万树,前番细雨暗双堤。”“岁岁青黄几度经,游人只爱柳梢青。郎心乱拟风前絮,妾命轻如水上萍。”“冶叶柔条最恼公,长眉俏眼对春风。牵愁怪道多情甚,惯惹游人系玉聪。”“隋苑飘零况汉南,章台攀折复何堪。独怜新柳西湖畔,仿佛吴娃正十三。”细腻可诵,颇类小杜之笔。

维扬有地名对一联,诚为天造地设,有一无二者。联云:“缺口虾蟆地,湾头壁虎桥。”可谓工整,而又妙出自然。(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二集)


夫须诗话(夫须)

闽县郑太夷京卿孝胥《海藏楼诗》,茹藻而不露,敛才而不放;精能之至,乃见平澹;萧寥高旷,一语百折。唐之姚武功、宋之陈去非,往往有此意境。同时通州范无错明经当世,亦主张宋人者,思想笔力,亦复空世所有。然以较海藏,则犹不逮。无他,一则极其才思而才思极,一则不极其才思而才思亦自无不极也。

海藏楼诗风骨高绝,一篇之中,往往无精语可见,而气韵自尔不凡,此最难到。其最足指目者,如《微月》云:“残霞红满天,微月澹不耀。岂知人定后,耿耿方相照。”《盟鸥榭雨夜独坐》二首云:“江声定奇绝,气涌如排山。忍寒吹灯坐,得意风涛间。”“风江已自豪,妙杂秋雨响。寥不可名,闭目试一往。”《霜夜》云:“酒薄才堪助断魂,灯清犹自伴微温。窗前天共边愁阔,莫傍星河望故园。”《望月怀沈子培》云:“天风海色飒成围,独倚三更万籁稀。不觉肺肝生白露,空怜河汉失流晖。东溟自窜谁还忆,北斗孤悬讵可依。今夕太虚便相见,屋梁留照梦中归。”《入山》云:“云白山青青,望可数百里。我从山背来,对境心数起。”《待月》二首云:“峰明月未上,流碧满庭除。空山独吟人,百虫来和馀。”“夜色不可画,画之以残月。幽人偶一见,复随清景没。”

昔岁在都门,有友人视余一诗,纪严氏妇杀奴事,云录之近人某某集中。其名氏久已忘之,其诗则犹在箧衍中也。荡奇崛,远在黄两当之上。急录之以实我诗话:“琉璃厂边残月白,沙土园中血流赤。两凶手刃色不动,是何女子智且勇。妇严氏,吴县人。兵部司务清泰女,幼随父宦居都门。夫张钰,同乡土。客京师,业商贾。有张八者钰肆佣,钰家梁妪潜与通。妇觉议遣妪,以钰外出姑含容。妪心忐忑恐事泄,计塞妇口败妇节。辛丑闰月十九夜,钰往三河未回辙。妇独与儿眠左房,妪纳所欢绐妇出。妇见八,心惊猜。厉色叱问尔何为?八已被酒睨而ㄉ,奴来与主相欢谐。直前拥妇妇力拒,詈声哭声彻邻宇。妪摇手言奈何许。八捉厨刀指妇语:若不予从若安逃,若儿请先餐吾刀。撩衣作势阚如虎,妪前夺刀以身阻。谓八勿用强,谓妇勿声张。声张丑难濯,不若相从且谋乐。妇默久之应曰诺。八欲入妇房,妇曰儿在床。妪拦妇入右房坐,八眼眈眈出馋火。妪去外厢八身裸,促妇登床妇不可。汝但先寝无吾催,吾视儿去当即来。残灯欲儿未寤,紧束衣襦缚穷。脍刀佩刀身挟藏,愿以妾命酬寒。从容秉烛还右房,手酌秫酒劝八尝,八就妇手累尽觞。颓然昏睡鼾大作,妇出脍刀项边斫。梦中疾呼格刀落,鲫鱼翻身陂池跃。灯光一闪尸压衾,佩刀陡插狂奴心。妪叩闼,唤张八,何太嬉,而叫聒?妇徐怀刀开户延,妪入含笑床帏搴。赫然死人赤体眠,妪出不意魂飞天。乘妪魄褫刃之毙,艾娄猪死犹侣。钰闻遽归心胆寒,妇曰无忧妾诣官。诣官自首呈血刃,杀所当杀律勿问。杨君请作纪事诗,我诗徵实凭谳辞。呜呼!今夏海疆寇氛逼,弃城撤防走何亟。纤纤之手能杀贼,嗟尔须眉愧巾帼。”

寄禅和尚敬安,诗名满天下,住锡吾郡太白山。戊申之岁,创立僧教育会。文书旁午,仍复不废吟咏。所著《八指头陀诗集》,湘潭王湘绮先生为之叙。其五言古诗大抵出入于六朝、初唐间,风格最高。近体亦清圆流利。余最爱其咏梅二语云:“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真足与逋老“雪后园林”一联抗手也。

古今咏梅诗多矣,然超远得神之作,正复不能多觏。苑传诵者,若老之“疏影暗香”一联,虽体似入微,然未离色相。要是下乘浅语,至若高季迪之“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二语,伧俚之气,直不可耐,吠声聒耳,夫何为哉!惟逋老“雪后园林”二语及东坡“竹外一枝”七字,庶足称传神妙品。余尤赏者,则老杜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二语,空灵窈澹,又出林、苏之右,信乎诗能吐属之不凡也。然后人亦有迥出者,明宋其武(之绳)云:“于人疏落似无意,写尔高空正自难。”近时林谷暾(旭)云:“芳波照影知谁见,斜日攀条却独来。”吾友应叔申(启墀)云:“失喜横波一枝见,萧然照眼数花明。”皆所谓神出古异,澹不可收者,亦安见古今人之果不相及邪?

归安杨见山先生岘《迟鸿轩诗存》,仅百馀篇。凝谧跌宕,篇篇警绝。以视累尺浮词,诚有虽多奚为之叹。集中有《长白山》一首,仿《焦仲卿妻》诗,可与凤洲《钤山高》乐府相抗行。予最爱其《闻雁寄内》绝句云:“芦花似雪雁来天,失侣孤鸿剧可怜。昨夜西风吹客梦,与渠向是不曾眠。”又有《舟泊大胜关》一绝云:“大胜关上乌哑哑,大胜关下客舟哗。夜深风雨不见月,对岸杀人如瓜。”

洪稚存取汪墨庄诗“斟酌桥西旧酒楼,楼中夜夜唱梁州。枣花帘外初圆月,一度销魂便白头”一绝,以为足与张梦晋“高楼明月清歌夜,此是人生第几回”相抗衡。顷读渔洋《感旧集》,有徐伯调《缄流萤篇》云:“井干新萤数点流,美人腰细不禁秋。水晶帘外梧桐月,几度黄昏便白头。”汪诗殆脱胎于此,然而青胜于蓝矣。

往见西湖画舫中有联云:“双桨来时,有人似桃根桃叶;画船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盖集姜夔、俞国宝词句,而少加裁剪者也,为谭复堂手笔。

寄禅上人敬安,今之皎然、贯休也。道韵渊冲,挹之无尽。余初识上人,在吾邑饭佛禅院。是日为重阳前二日,风雨飒遝中,相见一握手,即汨汨谈诗不倦,至夜分始别。上人诗初学陶谢,五古多冲夷安雅之音。近岁又喜孟东野,所诣益超。尝有句云:“袖底白生知海色,眉端青压是天痕。”又云:“天痕青作笠,云气白为衣。”王葵园祭酒极赏之,称为“天痕和尚”。上人口吃,又不工书,每字点画,辄随己意为增损。然馀则酷爱之,以为古拙有汉人遗意,胜于近今书家万万也。上人自撰二语云:“字不欲工,略存写意;语不欲明,略存话意。”其风趣可想。

梁节庵廉访鼎芬,诗笔超旷。十年前曾于孙和叔广文树礼处,见其所书近作。中有《洗肝亭杂诗》二首,尤渊微有气韵,兹忆而录之:“说食与梦饱,厥后同一无。何以口腹事,可缚人间姝?吾神贵自然,潜乃达之徒。愿拂衣上尘,回念心地初。”“意质非神仙,勇退亦可敬。谁谓养生贤,世网不全命。历块易一蹶,万里我不庆。深深隐沦者,天下以为柄。”

诗僧寄禅,吐属风雅。馀尝以近著示之,读毕忽掀髯而叹。余问何叹,则曰:“读君诗不能无和章,又须断几茎须。吾为吾须致惜,是以叹耳。”尝言昔年为育王寺知客时,有武弁数人联骑入山,坐寺中秋水閒房,絮絮论文,状颇自负。寄禅与之语,落落不甚酬答,若甚蔑视者。日暮将行,一衣狐裘者作湖南乡音曰:馀等且漫漫汆乎?“汆”土恳切,“漫漫汆”犹言缓缓行也。遂吟云:“一步一步汆。”其一人云:“汆过育王岭。”相与大笑。寄禅在旁应声续云:“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武弁皆惊绝,即长揖曰:“顷者肉眼不识圣僧,知为师所哂多矣。师必由儒而逃于佛者,不然何出语之神耶?”因坚问生平。寄禅曰:“过去已过去,何必问。”又问在宁波住何寺。寄禅曰:“孤云野鹤,安有定所?”拂袖遂去。武弁皆瞠然,终莫测其所由来。余于十年前,曾闻人道此,而不知其即为寄公也。

寄禅诗善用“影”字。在长沙时,有以《寒江钓雪图》索题者。寄禅题云:“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又与人游《岳麓山》,分韵赋诗,寄禅得“领”、“影”二字,援笔吟云:“意行随所适,佳处辄心领。林深无人,清溪鉴孤影。”湘人以其前曾有“马蹄踏人影”句,呼为“三影和尚”。后与易实甫(顺鼎)有《僧道斗影卷子》绝句百余首,江建霞(标)、黄公度(遵宪)辈皆有题词。又与实甫同宿山寺,实甫赋诗云:“山鬼听谈诗,窥窗微有影。”寄禅笑谓实甫曰:“君写鬼影未工。吾意易为‘孤灯生绿影’,何如?”实甫诧曰:“摩诘诗中有画,寄禅则诗中有鬼矣。”寄禅又有《麓山看红叶诗》云:“日暮苍翠外,霜枫红转净。夕阳如画工,画出秋山影。”实甫亟赏之,欲以百金易为已有。寄禅谢之曰:“黄金易尽,佳句难得。穷和尚甘以穷饿死,举却阿堵物,勿溷乃公诗兴也。”实甫大笑。

济源李伯元(仁元)有《雨夜》一绝云:“烛烬寒房渐五更,暗风吹雨遍山城。十年前夜秋千院,阑外潇潇是此声。”伯元,道光丁未进士,官江西乐平县知县。权鄱阳,寇至力战死,一家尽死寇难。王湘绮与伯元夙交,曾为撰传,固烈士也。而此诗却缠绵婉笃若是,知从古无无情之英雄也。伯元又有《中岳庙》一诗云:“嵯峨纳群碧,莽莽见宫阙。二室接昏晓,万象共突兀。杳冥山气含,讠失荡地灵结。楼观敞肃穆,沈沈动日月。穹碑立无语,曾戴汉时雪。”(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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