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更迭,物换星移,秋来夏往,朔风渐至。面对着“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的萧瑟季节,青年女子联想到自己的孤独身世,深感韶华易逝,红颜已老;空闺寂寞,无人相伴。独立寒秋之时,望着风中飘零的黄叶,她发出了真诚的情感呼唤。在《萚兮(郑风)》一诗里,她以落叶(“萚”)起兴,邀请青年男子(“叔兮伯兮”)一起唱歌(“倡”),以表达自己深藏已久的爱恋情结。她直言相告:“哥哥呀,我的情哥哥,你唱吧,小妹妹我和着你(“予和女”,“予要女”)!”诗曰: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rǔ)。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这种因相思而促发的忧思和苦闷,一直困扰着少女的心怀,以至于日不能餐,夜不成寐,幽思难遣,身心憔悴。由此可见,为情所困,为爱所累,由来已久矣,也不知道世间到底还有多少人正日夜经受着爱情的困扰和煎熬。在《狡童(郑风)》一诗里,她不断地埋怨那个调皮的小伙子(“狡童”)不与自己说话,不和自己一起吃饭,正是因为他的缘故(“维子之故”),使得姑娘茶饭不思(“不能餐兮”),竟夕难眠(“不能息兮”)。可以想见,这种抑郁和折磨该是何其痛苦啊。诗曰: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对于一些爱在心头却羞于启齿的女子来说,思春之苦别是一番滋味。“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相思难耐,消磨难忍,衷情难诉,怨恨难消。自己以身相许的男子不置可否、游移不定、畏首畏脚、束手无策,恍若不解风情一般。她的内心爱恨交织,无可名状。去留无凭之际,望着碧波荡漾、缓缓东流的溱水和洧水,默默地抒发了自己的心声,其中含有几分亲昵,几分怨忿,几分责怪,还有几分讥诮。这就是《褰裳(郑风)》给我们所描绘的情景。她说:“倘若真心爱我,你就手提裙裳,毫无畏惧地涉过溱水与我相会,让我依在你胸前诉说衷肠。假如你不喜欢我,难道就没有别人思恋我吗?你呀,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傻家伙!”诗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西周时期,由于不少青年男子被王室或各地官府征调,充作劳役和兵役,加之连年征战,御敌戍边,大兴土木,故而伤残病死者颇多,导致贫民阶层男女比例一度失调,出现了贫家女子不易嫁人的社会状况。按照西周奴隶社会的婚姻制度,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是达到这个年龄限度而未能嫁娶者,可以草草完婚,不加禁止。因而,不少已到婚龄的青年女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更是急不可待,忧心如焚。在《摽有梅(召南)》一诗里,这位姑娘看到枝头上的黄梅不断落下(“摽”),牵惹出自己的满腹心事,再三悲叹凄惨无奈的命运之余,也表达出嫁人的迫切愿望。她在心中急切地祈盼:有心的男子啊,你大胆地追求我吧,现在就是良辰吉日(“迨其吉兮”),最好今天你就把我娶走(“迨其今兮”)。我不要任何聘礼和婚礼,只要你愿意,我这就跟你走(“迨其谓之”)!
少女的望梅兴叹是有缘由的,因为古时候梅子乃媒合之果,暗喻着男婚女嫁。诗曰: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huì)之!
尤其是最后一章,用梅子纷纷落地,可以捡到筐里即刻背走(“顷筐墍之”),表达出了岁月无情,红颜不再;情无可寄,身无可托的悲凉心境,同时也表达出了对这个不合理社会的极度愤慨与失望。
在古代,男女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全然不能自主选择、自由婚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化结局一般只是停留在美好的愿望上或主观色彩很浓的戏剧性大团圆上,因此,“男女授受不亲”就是一条社会道德的红线,“发乎情,止乎礼”便被奉为伦理纲常,“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也就成为不可逾越的、泯灭人性的爱情屏障。因此,男女之间不合乎礼教的密约幽会和私定终身就会招致父母、兄弟以及周围邻里的非议与责难,造成沉重的精神压抑和思想负担。在《将仲子(郑风)》一诗中,一位善良多情而又胆小怕事的少女对眷恋自己的男子(“仲子”)反复央求:希望(“将”)他不要随意攀墙越户、跳入庭院,也不要折断她家的树木。尽管自己很怀念他(“仲可怀也”),但又十分畏惧流言的中伤,她一直在极为矛盾的心理状态中饱受折磨。诗曰:
将(qiāng)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姬周时代,男女在政令许可的范围内有一定的性爱自由,这或许是对原始婚俗的传承,但另一方面,更为普遍的是两性婚配必须征得父母同意,并且需要提亲说媒,明媒正娶。然而,古代的女子也不乏具有反叛精神的,她们蔑视礼制,不惧权威,敢违父母之命,敢于向情非所愿的婚姻制度挑战,敢说敢为,敢爱敢恨,宁死不移其志。在《柏舟(鄘风)》一诗里,一位忠于爱情的姑娘在河中泛舟(“泛彼柏舟”),向她心有所仪的那位发髻分垂的少年郎(“髧彼两髦”)倾诉衷肠:你就是我属意的心上人(“实维我仪”,“实维我特”),我别无他求,非你不嫁,至死不变(“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慝”)!随即,她激情涌动而酣畅淋漓地宣泄了自己的忧愤与抗争:母亲啊,苍天啊,你们怎么不体谅人啊!诗曰: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é)。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tè)。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诗经》中也有不少类似于“闺怨”的诗歌,主要是向从戎远征、终年漂泊的夫君诉说心中的思念和牵挂。夫妻聚少离多,天各一方,不能相互关心照顾,生活与情感的需要难以满足,给留守的妻子带来生活的重荷与精神的抑郁。她们独处家舍,无依无靠,缺少温暖的慰藉,常常自感孤寂,心生哀怨,甚而每天都是痛心疾首,无心梳妆。《伯兮(卫风)》就是这种百无聊赖、身心俱疲的闺阁生活的很好写照。诗曰:
伯兮朅(qiè)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mèi)!
把这首诗歌翻译过来就是:
我的夫君何其英武,他是邦国杰出的英雄。他手执铮亮而锋利的兵器,在君王驾前担任先锋。自从夫君提旅东征,我就懒于梳妆发如乱蓬。不是缺少膏沐的润泽,谁不晓得女为悦己者容?盼望老天下场雨吧,偏偏是阳光灿烂、云淡风轻。他的恩爱实难忘却,我甘心为他思念得敛眉心痛。到哪里能找到忘忧的萱草啊?我想在房舍的后面将它栽种。柔肠百结的我啊,为他染上了无药可医的心病。
而《君子于役(王风)》则描写了思妇对身在他乡的丈夫的牵念。诗中的“君子”被征发徭役,长期在外辛苦劳作、风餐露宿、夜以继日、疲于奔命。“问君归期未有期”,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家乡呢?(“不知何期”)这种无休无止的沉重劳役,实在无法用日月计算啊!(“不日不月”)
夕阳西下,暝色渐阖,她依着柴扉四下观望:远处,牧归的牛羊已经欢叫着下山了(“牛羊下来”,“牛羊下括”);近处,四处觅食的鸡鸭已经进入了墙洞做的鸡窝和小木桩钉制的木笼(“鸡栖于埘”,“鸡栖于桀”)。正是炊烟升起、飞鸟投林的时候,他什么时间能到家呢?(“曷至哉”,“曷其有佸”)此时此刻,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身背肩扛、苦撑苦熬、忍饥挨饿(“苟无饥渴”)。这一切,又怎能让人释怀啊!(“如之何勿思”)这首诗歌用平白如话的语言和朴素真切的情感抒发了对丈夫的相思和惦念,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连年的徭役给劳动人民带来的极大痛苦。诗曰: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huó)?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这首思人之诗,尽管充溢着悲伤的情绪,但意境尤为优美,利用对比和烘托的手法,营造出落日黄昏的典型环境,并把思妇的孤寂难忍和焦灼不安的情感与之相融,显得形象鲜明而情致动人。
而在《有狐(卫风)》一诗中,居留家乡的妻子因看到淇水之畔独行求偶的狐狸而引发了盘结于心的浓浓情思。正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艳阳融融,雨润风柔;草木萌发,生机盎然;飞禽呼伴,走兽求偶。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思春若渴的她,更加思念远行未归的丈夫。看到在石桥上、沙滩上、浅岸上来来回回游动的狐狸,她登时感到十分寂寞与忧伤,更为夫君的衣食住行而牵肠挂肚,细致地考虑到他的衣裳和衣带,为“无裳”,“无带”,“无服”而忧心忡忡。诗曰: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