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叶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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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之李璟2008-05-12 21:36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簌簌泪珠多少恨,倚栏杆。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评语说: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南唐中主李璟传下来的词很少,现在一般认为值得相信的不过四首而已。我曾写过一首论李璟的绝句说:“凋残翠叶意如何,愁见西风起绿波。便有美人迟暮感,胜人少许不须多。”不须要多,有这么一首词就对得起我们了。“菡萏香销翠叶残”,就是说荷花的香气消减了,它已经开了很久,将要残败了。宇宙之间植物的凋零,不同的花种有不同的凋落方式,引起看的人有不同的感动。荷花是怎么凋零的?它本来是圆满的花瓣,它的凋落是残缺,是残破,一片片陆续凋落的。荷叶呢?本来那么大,那么碧绿,那么莹洁的,它也是慢慢干枯,残破了。
这个景物我们知道了。可是,他是怎样写的呢?假如同样看见荷花的凋落,我说:“荷瓣凋零荷叶残”,意思一点都不改,平仄也完全合乎规律。这句话就不高明。为什么“菡萏香销翠叶残”就好呢?词人的好坏,成功与否,就在他创作时那一点点微妙的感觉。真正的一个伟大的词人,不只是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怀抱,而且他有敏锐感受的能力。那菡萏与荷瓣有何不同?荷瓣荷叶说得比较平庸。菡萏出于《尔雅 释草》:“荷。。。其花菡萏。”给人以珍贵的感觉。“香销”,香是多么美好芬芳。“翠叶残”,翠是翡翠的碧绿的颜色,也给人珍贵美好的感受。所有的草木都会凋零,但越是珍贵越是美好的生命的凋零,就引起我们更深更大的悲哀。
碧绿的水波是菡萏托身所在,是菡萏生长的整个大环境。他说“ 菡萏香销翠叶残”还不算,而且更是“西风愁起绿波间”,强有力地表现了一种生命摇落凋伤的悲哀,正是这种感发的力量引起王国维联想到“ 众芳芜秽”。屈原说:“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如果我种的花死去了,你们大家种的花却活着,那我一个人种的花都死掉有什么关系!他说我所悲哀的是“众芳”,是大家的花都死去了,这才是可悲的事情。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闺中思妇在期待着征夫,所以,她看到荷花的凋零憔悴,说:“还与容光共憔悴”。我如花的容光,也跟荷花一样逐渐凋零憔悴了。有的版本是 “容光”,有的版本是“韶光”,也未始不可以,但是韶光不必拘束来指春光。韶光就是指美好的年华。她说菡萏的香销跟美好的年华一同消逝了。所以“不堪看”。这是白天的景色。
夜晚的时候,她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小楼是指思妇所住的楼,当夜晚细雨之中,她跟她所怀念的丈夫-征夫在梦中相见了。醒了,细雨梦回,才发现她所怀念的征夫,远在鸡塞之外。鸡塞者,是鸡鹿塞,乃中国西北边疆的一个关塞。而她梦醒后不能再一次的成眠,心中有这么多哀伤缭乱的感情,所以“小楼吹彻玉笙寒”。就在她孤独寂寞的小楼上,吹奏玉笙。以后“簌簌泪珠多少恨,倚栏杆”。我的泪是无穷的,滴不尽相思血泪。我的愁恨也是无穷的。长夜无眠,吹彻了玉笙,等天光破晓以后,她又来到栏杆旁边凝望了。看见的是什么?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生命衰残的悲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以为别人不是解人,其实别人欣赏这两句是有道理的。冯延巳就说这两句好。《南唐书》记载说,有一天中主和冯延巳谈话,他问冯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冯延巳回答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南唐的词风是特别富于兴发感动作用的,就是眼前身旁微小的景色的变动,引起内心的活动。宋朝胡仔记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王安石跟黄山谷谈论南唐的词,王安石就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最好。多少相思怀念,尽在不言之中。吹彻玉笙的相思梦醒的思妇,寒冷孤独的寂寞感觉才更强烈。
可是,王国维作为一个读者,他却看出了另外的意思,按阐释学上说,读者可以有读者的衍生义。古典诗歌是有生命的,是一生二,二生三的。就主题而言虽是那两句好,只说主题就拘束了,思妇就是思妇,相思就是相思。“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我们尽管不是思妇,也没有梦到过征人,但是我们对此有一份生命的共感,感到此二句更富于兴发感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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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之李煜2008-05-12 21:40
李后主是一个重要的作者,所以我们要对他作一个整体的介绍。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有人从表面上理解,批评王国维把李后主抬得太高了。但王国维所说的他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本意是一个比喻和象征。“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我们不是李后主,但我们的生命都是这样消逝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一个真理!“往事知多少!”也是一个真理!每个人都在这大网罗之中。李后主写一个人的悲哀,而他写出了所有人类共同的悲哀。这是他的词的成就。
而李后主怎样达到这样一个成就呢?有一种人的内心有一个锐感的诗心,像是一池春水,你只要向它投下一块石头,不需要多,只要打在水的中心,它水波一延荡,一震动,也就是摇荡性情,性情摇荡的时候,自然就把它的境界推广了。李后主属于主观诗人,主观诗人不必多阅世,他虽然没有到各种阶层去生活过,但他所经历的国破家亡的悲剧,如同一块巨石,打在他敏锐的诗人心灵中。他一下子就扩散出了这么深沉,悠远,把整个生命的悲哀都表达出来的意境。还有,王国维说后主之词是”以血书者也“。于是有人就说这话不对,词里边很多只是写流泪,很少是写到血的。他说后主之词也只说泪,不说血。王国维说以血书不是你刺破手指写个血书,也不是说你写的词里边都是血,不是的。我们说话常常嘴皮子一碰就说出来了,而文字呢?大家也是千古文章一大抄,都抄来了。你要用最真切最深挚的自己的心灵感情说出来自己的话。李后主一生中干了多少错误的事情,而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一个词人,他唯一的一大长处,就是说自己的话,而且他有敏锐的真切的深挚的心灵和感情。这是所谓“以血书者”。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要欣赏批评一首词,每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结构,每一个组织,一定都有它的作用。我们现在来看看他这六个字的作用。“林花”两个字表现了整个一片的凋零。林花是什么样的花?春,何等美好的季节。红,何等美好的颜色。满林这样美好的花朵都凋谢了,怎么这样好的春红竟然就谢了。“谢了”两字有无穷的哀伤,悼念。他的感情不假掩饰,不加思索,他说了,是“太匆匆”。是他感情内心最深处的流露。花,不只是仅有短暂的生命,还更有“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打击摧伤。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生之中必不可免地会遇到一些艰辛苦难的遭遇。他说有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寒风。那风雨是整个生命所遭受的挫伤,是整个生命的无常和苦难。
下面“胭脂泪,相留醉”两句,从花过渡到人。花红得像胭脂,风雨喷洒的雨点,是“胭脂泪”。“相留醉”,那将要凋零的花树,它红色花瓣上的泪点,就留我再为它沉醉一次。“几时重?”你什么时候再看见这样的花朵呢?你说明年春天来了,明年的花就开了。可是明年的花不是今年这朵花了。现在的时间消逝了,永远都不再回来了。因此他说我们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你看,李后主他从林花这么小的一个形象,写到整个人生,整个有生命的,包括草木在内,它的生命的短暂无常以及经受摧残和苦难的哀伤。
有人说,李后主的词,亡国以后的作品意境才开阔博大了。他早年的作品内容空泛,所以,应该分别来看待。其实,我们认识一个词人,如果不是只从伦理道德的观点来衡量他,真的以一个词人,他的心灵,感情和感发的本质来看他的话,就会发现,一个人其实是不可以分割的。美国现象学家Hills Miller曾说,每一个作者,不管写出了多少内容风格不同的作品,但我们还是可以透过这些作品探寻到一个作者的心灵感情的本质是怎么样的。他主体意识的根源,还基本上是一个。所以李后主的词,作为他的本质来说,就是以他的赤子之心,不管写什么,经历的是什么,他都把他最真纯最敏锐最深挚的心灵和感情全心全意地投注进去。所以,当他把心灵感情投注在破国亡家的苦痛以后,就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写出来我们人类有生生命的共同苦难。
我们也要看被大家批评为不好的,内容空泛的他的淫靡的作品,要透过这个也找到他本质上的特色。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晚妆初了,“了”字表现了一个欣快的美好的完成。“明肌雪”是形容女子的美丽光彩照人。这是写南唐宫廷美丽的宫女。“嫔娥”,是宫中各种等级各种身份的宫女,何止一个!“鱼贯列”则是写宫女排成一个行列走出来。她们出来是要表演歌舞的,是李后主目中所见的享乐。“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他享乐的同时还有耳中所闻。“凤箫吹断”有的版本是“笙箫”,“声断”。对于诗词,我们要用感受来判断。个人以为“凤箫吹断”更好。凤箫是一种排箫,那些参差不齐不竹管像凤凰的翅膀张开一样。在诗词形象给人的感觉上,凤箫是更精美的形象。还有,“笙箫吹”三个字都是平声,“凤箫吹断”是仄平平仄,它就更增加了音调的抑扬。而且,笙箫并列,形象虽多,反而凌乱。说声断,它只是声音断而已。所谓“吹断”是说付出最大的劳力,演唱出最好的最长的歌曲。因此我认为吹字更有力量。
“水云闲”有的版本是“水云间”。这也未始不好,是说箫声飘到天上云彩之中去了。可我以为“闲”更好。“间”是一个死板的字,是指明两者之间的空间。水云两个名词,加一个闲字的述语,是说水是悠闲的,云也是悠闲的。水之闲,是水的潺湲的流动。云之闲,是天上浮云柔缓而飘浮的姿态。所以,这形象就更加活泼了。这还不算,还要“重按霓裳歌遍彻”。《霓裳羽衣曲》的曲谱在五代战乱中散失了,据说南唐得到了残谱。大周后精通音乐,他们就把残谱重新整理完成。李后主是个没有节制的人,如果是悲哀,就一直沉溺于悲哀之中;如果是享乐,也就一直沉溺于享乐之中。霓裳不只要按,还要重按。一遍一遍无休止地弹奏。还有“歌唱”,是“歌遍彻”。“遍彻”有两层的暗示。一个是大曲曲调的名目,一个是这两个字的本义给读者直接的感觉。“遍”者,是普遍。周遍的,完全包笼的。“彻”呢?是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点漏失。和重按两字结合起来,表现了饱满的力量。
李后主的享受只限于眼睛和耳朵吗?不只如此,所以他下半首又说了“临风谁更飘香屑?”当一阵微风吹过的时候,就迎风闻到了香气。根据书上的记载,他宫中有主香宫女,可以焚在香炉之中,也可以制成香粉飘撒在各处,所以,能从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来源闻到香气。这是他鼻中的享受。“醉拍阑干情味切”,醉是什么?是他口中喝的酒,所以他还有口中的享受哪。当他微醺半醉的时候,就拍打着栏杆。这种感受和滋味,多么深切动人。“情味切”是内心之中最深的享受。就算是酒阑人散,他享乐的心都没有停止。他说:“归时休放烛花红”,我还要“待踏马蹄清夜月‘。他说我回去的时候,侍从不要点红蜡烛,我欣赏了人间所有的歌舞,还要欣赏大自然天地之间那一片皎洁的月色。
李后主词最大的特色,就是因为他没有节制没有反省的投注,才最富于感发的力量。他还不只是选择了语汇的意义,它的声音,待,踏,蹄都是舌尖音,把那种马蹄嘚嘚的声音都传入耳中了。他是最能够声情合一的作者。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很好的一首词,可是就是这样的好词,是非常难讲的。因为大家对它太熟悉了,就把那新鲜的感受给磨去了。俞平伯先生在他的《读词偶得》上曾说那是“奇语劈空而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两句把古今所有的人类共同的悲哀都包括在里面了--就是宇宙的无尽与人生的无常。正因为春花秋月宇宙的这种春秋四季的循环,永远是无尽无休的。所以,“小楼昨夜又东风”,“又”字说得很好。东风是永恒的,年年吹来的,正是回应首句。可是李后主呢?破国亡家,他不能忍受这种回想,在明月的月光之中。
他说不堪回首,但他毕竟还是不能够忘怀。而“月明中”,正是呼应那“春花秋月”的秋月,是一种参差的呼应。从词来看,他是从宇宙人类的悲哀集中到他自己的小楼昨夜的悲哀。事实上在作者心灵的感发活动来说,他正是从自己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才感发到头两句,这是一种反复感发的呼应。
下半首他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凡是有生命的,有生必有死,一定是短暂的。无生的,相对而言比较永恒不变。后主亡国前曾经有那么好的享受,他说“醉拍阑干情味切”,现在回首他当年亲手拍过的雕栏,应该还留在那里,可是他李后主呢?却成为一个俘虏了。有的版本说犹然在,或依犹在,这个不太好,该是“应犹在”。为什么呢?“应”是假想之词。你说雕栏玉砌依然在,就是现在仍在眼前了,但他是回忆当年,所以是“应犹在”。可是,“只是朱颜改”,他李后主今天已这样憔悴衰老,不再是醉拍栏杆的时代了,这是永恒跟无常的又一个对比。这首小词,一共只有八句。从开头以来,都是两两相对,都是永恒和无常的对比。在三度的对比后,他才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你要知道,诗人词人说我非常忧愁,十分忧愁,我十二分的忧愁,我十二万分的忧愁,那我也不能被你感动。而后主是用这么强烈的三度对比,促成这感人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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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叶吟
-- 发布时间:2010-8-2 2:2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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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之晏殊2008-05-12 21:44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人用情的态度不同,有人的感情像一团柴火,烧起来火苗挺高,可乌烟瘴气也都冒出来了。有人的感情像一片水晶,那么晶莹皎洁。晏殊的词表现的是一种圆融的观照。他是一个理性的诗人。我所说的理性,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理性,而是对于自己的感情有节制,有反省,有掌握的能力,这是理性的诗人。他所写的一样是无常的悲哀。他淡淡引出,从侧面来写,“一曲新词酒一杯”,有一种赏玩的性质。词,是歌词。杯,是酒杯。可是,他的感伤就正在这“一曲新词酒一杯”之中。
本来酒就是容易引起人感情激动作用的根源,而饮酒时你再听歌,所以更容易引起你内心的感动。晏殊那种伤感是蕴藏在里边的。他没有用那么强烈的力量来打发打击你。年年有花开,年年有燕来,是去年的天气,旧日的亭台,没有改变。晏殊的词集叫《珠玉词》,词集的名字和他词的风格实在是很配合的,真是珠圆玉润的。他不用那些锋芒陪衬。下面的一句“夕阳西下几时回”,却一下子写出了无常,这真是,今天的斜阳落了,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看他的那种表达,从那么闲淡的、不着力的、不留痕迹的感染之中,传达了他的感发。而他的感发是怎样的呢?后边他说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真是妙。
花落,是无可奈何的。我们没有办法挽回光阴的消逝,可是年年有燕子飞回来了。而且是似曾相识,好像是去年的燕子又飞回来了,这是宇宙的循环,是宇宙的永恒。所以,我说他有圆融的观照。圆融者,就是有一个周遍的对于宇宙循环无尽的圆满的整体的认识。一方面虽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可另一方面却是“似曾相应燕归来”。
后边的结尾就更妙了。“小园香径独徘徊”,也带着无常的哀感,也带着对春天的赏爱。在一个花园不用那样的“人生长恨水长东”,他说是“独徘徊”。我一个人徘徊在这个铺满落花的路上,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没有说。他不用激言烈响的言词去打动你,而只用徘徊两个字,说我这时有一种圆融的观照,我体悟了宇宙的永恒无尽的循环,我知道在无常之中也有循环。这里边有感伤,也有思索;有哀悼,也有觉醒。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真是晏殊的妙处!
“一向年光有限身”,“一晌”有两个意思,有时表示长久的意思,有时表示短暂的意思。晏殊用的一晌是短的。春光是短暂的,人生也是短暂的。这是非常悲哀的无常感慨。但是,如果你数十年的光阴都能够跟你相爱的人永远欢聚在一起,那也不错了。可是人生不但短暂,还有苦难。所以晏殊说“等闲离别易销魂”。等闲,就是那么随便来到了,那么轻易,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就来到你眼前,真是使我们哀伤,真是使我们销魂。
可是晏殊不是一往不返地沉溺在他的悲哀之中,他要找到一个安慰、排解的办法。有酒的时候,你不要推辞;能够听歌的时候,你也不要推辞:“酒筵歌席莫辞频”。你能够欢聚的时候,珍重眼前的欢聚。而且在你离别后,何尝不凭借着酒筵歌席为排解呢?晏殊是隐然有一种掌握自己和寻求安慰排解的办法的。
他后边又说了,“满目山河空念远”。我们登高临远,就怀念远方的人了,可是你怀念远人,远人就来到你面前了吗?你怀念远人,就飞到远人身边了吗?人类有很多现实的限制,使你不能与远人相见。所以他说是“空念远”。“空念远”者,是白白的念远。你要知道满目山河念远是感情,加个“空”字,说“空念远”是反省。念远是直接的感情,告诉你说这是“空念远”,念远是白白的,没有用处的,这是反省。
“落花风雨更伤春”。本来人生的离别,人世的悲哀,已经够你负担的了,何况大自然的这种落花风雨的伤春。下一句的“更”字,使得下一句的“伤春”与上一句的“念远”结合。上一句的“空”字,不但是对于念远的反省,也是对于伤春的反省。念远是空念远,伤春也是空伤春。你伤春,花就为你而不落了吗?不会的。所以,这两句所写的既是两重的悲哀,也是两重的反省。
最后他说“不如怜取眼前人’。人总是怀念过去,又总是梦想将来,但你所能掌握的,你真正要做的,实在是你眼前所能够努力的事情。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山亭柳》赠歌者
这首词写得比较激动,在晏殊的小词之中是个例外。一般词都没有题目,为什么这一首他要加上“赠歌者”的题目呢?我认为是他假借别人的情事,写自己内心的悲哀和感慨。
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应试,皇帝赐他同进士出身,官做到宰相,平生算是顺利的。晚年反而遭到政治挫折。那就是宋朝相传的《狸猫换太子》。仁宗本来是李妃生的,刘后陷害李妃,说她生了怪胎,把这儿子据为己有了。而当李妃死了以后,因为晏殊的政治文学地位都很高,所以叫他写墓志铭。那时候刘后还专政,他敢说皇帝不是刘后生的吗?刘后死了,人家就跟皇帝说他对陛下不忠诚,陛下是李妃所生,他给李妃作墓志居然“没而不言”。还说他曾经用公家的劳役修治官舍。他受到攻击后被免除了宰相的职务,到州郡做地方官吏。他曾经到过永兴军,就是现在陕西咸阳一带。所以有人推测,“家住西秦”,“数年来往咸京道”,很可能是知永兴军时作的。那正是他衰老后,政治上失意时候的作品。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说的是歌者。西秦,指原来秦国所在。赌---博艺随身,不是赌博。赌是和人竞赛的意思。这个歌女有美好过人的才能,能唱,能吹,能跳,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花柳代表欢场歌席之间一切风流浪漫的事情。 “尖”,是出类拔萃;“新”是说她的歌喉舞艺都是当时最新颖的。“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极言其歌唱之好。因为她唱得好,听众们就赠她锦缎酬答。她每唱一首歌,得到这么多人的称颂赞美,送给她最好的蜀地锦缎的缠头,真是“不负辛勤”。
上半首写从前,下半首写现在。“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可是,这些年,她衰老了,被冷落了,就来往在咸京道上。原来她家住在西秦,众人都到她这里来。现在没有人来听她了,她要到各处去。她所得的不再是蜀锦缠头,而是残杯冷炙。她当然为此悲哀,消魂。谩者,徒然的消魂。“衷肠事,托何人?”晏殊内心有这么多理想,就女子而言,则是内心有这么多感情,托付给什么人呢?中国传统读书人喜欢用美人来自比。因为在封建社会的政治制度之中,男子要想得到别人的知赏任用,正如同女子要依靠一个人一样。那时读书人唯一的道路,就是科举,出仕,做官,得到君主的任用。
“若有知音见采”,假如有一个真正懂得我歌声的意义和价值的人,我就“不辞唱遍《阳春》”。《阳春》是最好的曲子,如果有人真的懂得我唱歌的意义和价值,我要把最好的歌曲唱遍,都唱给他听,绝不辞辛劳。有这样的人吗?没有。“一曲当筵落泪”,当我这么辛勤地唱的时候,听者的反应却如此冷落,当年那些封赏,是再也没有了。世上有一些人对于女性艺人,欣赏的常是她的容貌,不是她表演的才艺。她说现在是“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写得含蓄蕴藉。人家听歌是来买笑的,谁要看你流泪呢?当她不知不觉流下泪来的时候,只好用罗巾遮掩,擦掉泪痕。
晏殊圆融观照的词,跟这个感慨激动的词,同出于一个心灵。并不因为写了这样的词就失去了理性诗人的特色。为什么呢?因为他是用《赠歌者》的题目做掩饰,他藏在歌者的后面,他不愿意像李后主那样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展示给人观看,他是退后一步,才把自己的悲慨发泄出来的。所以,风格虽然不同,但不害于他是一个理性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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