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仆犹木末”

老杜《北征》诗中叙述旅程的段落里，有这样的诗句：“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鄜畤”，鄜州的祭坛，指代鄜州，是杜甫妻子所居的地方，以祭坛最高，故曰“望鄜畤”。陕北高原，那时就是千沟万壑了，“岩谷互出没”写得真是形象。“我行已水滨”是很易懂，“我仆犹木末”就有意思了。老杜这里用了“已”和“犹”来表示行之先后，着实巧妙。老杜自己已经行到谷底水滨，可仆人还在后面高处，中间又隔着树，回望仆人如在木末（树梢）。

怎么解呢？莫砺锋先生以为，老杜心急，走得快，仆人不急，慢悠悠。但是莫教授又介绍了，经过考证，杜甫是骑着马的，而仆人是步行。哎呀，这事儿郭沫若氏知道吗？可曾写进《李白与杜甫》中了？回家心急，也不能“虐待”仆人啊！

要说老杜，是最为悲天悯人的，何以这里竟然犯了忌讳呢？估计是因为他醉心风雅，被风雅带到沟里去了。仇兆鳌注曰：《诗》：“我仆痡矣。”此为《诗经·周南·卷耳》的第四段：“陟[zhì]彼砠[jū]矣，我马瘏[tú] 矣，我仆痡[pū]矣，云何吁矣。”原来，被“虐待”的，不惟徒步跋涉的仆，还暗含着老杜胯下的马，不得了。

以仆从、侍者等作烘托、点染，真是个坏毛病，这都是《诗经》惹的祸。老杜之后，无聊文人也每每犯之。白乐天说“梨园弟子白发新， 椒房阿监青娥老”，拿下人陪绑嘛。他又说“转教小玉报双成”，真是使唤人惯了。李易安“试问卷帘人”，接着就教训人家说“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明显低估丫鬟的眼力与智商，丫鬟是应付差事，你竟不懂得？态度较为老实的，惟有苏东坡：“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嗯，知道疼人。

现在可好了，“通俗易懂”的旗帜，迎风招展。什么《诗经》劳什子，或将被扫除干净。劳动人民有福了，不会再被拉来做群众演员。“通俗易懂”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2017.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