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林与曹霑在北京论诗
(此段文字插在第十六章,134页)
徐士林来到北京,住在皇家驿馆中。那日乾隆皇帝召见后回到馆中,见一年轻人在门外站着,见徐士林带着于登兰进了院子,忙向前作揖道:“晚辈曹霑拜见徐大人。”徐士林一听这人自称曹霑,便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不错,就是十二年前在南京见过的后生,只是个头长高了些,身材还是那般纤瘦,面目还是那般清秀。原来曹霑随父搬迁北京后,于雍正七年进入咸安宫官学肄业,雍正十年又转入国子监肄业,因此与朝廷上层官员的家属有些联系。乾隆四年,曹雪芹29岁,住在北京。曹霑得知了徐士林应召入京的消息。
徐士林招呼曹霑进屋入座,兰嫣端来茶水,看了一眼曹霑,向徐士林说道:“大人,这位就是前日送诗稿来的先生。”说着把一册诗稿递到徐士林手上。徐士林接过诗稿对曹霑说道:“转眼十载光阴了,我还记得你们曹家的案子……”没等徐士林说完,曹霑立即插话说,曹家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不想再提了,他只是崇拜徐大人的风骨和诗文,今天只是想就诗词的事向徐大人求教。徐士林说,我这次来京因有公务在身,时间紧促,你的诗我只粗看了一遍,感觉很不错。徐士林一边翻着他的诗稿一边说着,你很有写诗的才华,你的诗稿里各种诗体具备,并兼有不同的风格,看来你是下了不少功夫的。我虽然也喜欢诗,但读得多,写得少。你向我求教,很难说我能给你满意的答复,就当你我相互切磋吧。
徐士林对曹霑的这一番鼓励和谦和的开场白,使曹霑放松了不少。曹霑见徐士林停顿下来,这是在等自己说话,就毫无拘束地讲了自己学诗的一些体会。见徐士林听得仔细,便提出了一个问题:“前人论学诗,总认为古诗容易学,近体诗难学,这个好理解。而近体诗中,律诗又比绝句容易,绝句中又是七言绝句比五言绝句容易;七绝四句二十八字,五言四句二十字,字数越少越难,何也?”徐士林捋了一下胡须说道:“绝句难写,因其篇幅愈短,愈无回旋补救之余地,不容有毫厘之差。像五言绝句,要在二十个字内起承转合,着实不易。即使在唐诗中,好的五绝也不多。”
接着徐士林举了三首五绝唐诗为例:
(一) 王之涣《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四句恰好构成两联,对仗工整,最妙处在结句,可谓自然天成,非可意撰。
(二) 王维《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诗四句直举胸臆,不假雕锼,正是摩诘的风格。红豆又名“相思豆”,故借以寄情。二十字移情至此,一气呵成,无一字不关红豆。是为五绝中的佳作。
(三) 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也是四句构成的两联。二十字可作二十层,却自一片,又是押仄韵,故奇。结句“独钓”一语自得天趣,是为“绝”中之绝。
徐士林说着,一边慢慢地翻看着诗稿。忽然停住手说道:“你这里也有一首五绝:‘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比起唐人绝句来,你能看出差别来吗?”
曹霑摇摇头,说:“当然比不了唐诗,只是说不清楚。”
徐士林:“词句上虽然挑不出毛病,只是立意略显俗套,像佛家语。你看,唐人绝句主题鲜明,或登楼远眺,或红豆相思,或江雪独钓;两首是写景抒情,一首是借物寄情,实虚两者都顾及了。”
曹霑仔细听着,忽然问道:“何为实虚?请大人明示。”
徐士林见曹霑听得认真,便步步深入,将作诗要虚实兼顾的道理讲述了一番。
作诗讲究虚实相对。这里的“虚”、 “实”在意,不在词。吴修齢《围炉诗话》中说到:“轻重虚实,浓淡深浅,一篇中参差用之,偏枯即不佳。”这三首唐人绝句,景物为实,情志为虚,两相参差,互为补充,即是做到了虚实兼顾。你的这首绝句,前两句看似写景,却也是虚写,虚上加虚,故而偏枯。
徐士林的一番话,说的曹霑心服口服。见曹霑渐入门槛,徐士林继续往下说:
其实这虚实之理,不仅在作绝句时要遵守,在律诗中更有讲究。律诗比绝句多了两联四句。这中间两联更要注意“虚实相对”。就是中间二联或写景,或叙事,或述意,三者以虚实分之,景为实,事意为虚。比如杜甫的《秋兴》诗中的两联: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先看颔联。上下句看似都在写景,却有远近之分。“江间波浪”是眼前之景,为实;“塞上风云”是联想之景,为虚。再看颈联。“丛菊两开”是现实处境,为实;“孤舟一系”是心中夙愿,为虚。这是各联上下句之间的虚实对立,这是第一层。还有第二层,是两联之间的虚实对立。颔联两句无论远近都是写景,为实;颈联两句,无论实情还是愿望,都是抒情,为虚。这就是律诗中间两联在两个层面上的虚实相对。一联之间,虚实不分主次;两联之间最好颔联为实,颈联为虚,如此方能拔高境界。这是在“起”、“承”、“转”、“合”之外需要注意的问题。
经徐士林这一点拨,曹霑如梦初醒,嘴上不说,心中想道,原来作诗还有这般讲究。
徐士林继续翻着诗稿,在一处停了下来,说道,你的律诗也有写得好的,比如这首《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颔联出句以梨花之白来比喻白海棠颜色,这是人在视觉上的感受,是为写实;对句以梅花之精神来比喻海棠花之品质,意象抽象,是为写虚。再看颈联的两句,上句中的“月窟仙人”应该指的是“嫦娥”吧,“缟袂”就是“丧服”,语句悲切,却带有神话色彩,这是虚写;下句用“秋闺怨女”转入尘世,这又是实写了。再看两联之间的关系,颔联虽然用了比喻,但还是在描写海棠花,是实写;颈联跳入天上人间,又用“缟袂”、“ 怨女”、“ 啼痕”来描写人的悲伤感,这显然是寄情了,当然是虚。所以你的这首《白海棠》做到了虚实兼顾,互为补充。
听到徐士林的夸奖,曹霑脸上露出一丝爽朗的笑容。徐士林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曹霑看在眼里,也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接着又与徐士林讨论起自己写的一首题为《西施》七言绝句: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徐士林用略带胶东方音的官话,轻声地将之吟了出来。然后突然将茶杯向桌上一放,说:“好诗,能不落前人俗套,有自己的新意。”徐士林把诗稿也轻轻放在桌上,看着曹霑说道:
前人咏西施的诗可谓多矣,但有新意的不多。唐诗中皮日休的《馆娃宫怀古五绝 其一》算得上一首:
绮閤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
越王大有堪羞处,秖把西施赚得吴。
历来都将弱越灭强吴的原因归咎于吴王夫差的荒淫好色上,而皮诗不去指责吴王,却把矛头指向了越王,批评勾践只送去一个美女,便赚来一个吴国,“大有堪羞”之处。这是这首诗的新颖之处。另一首是罗隐的绝句: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前两句说吴国灭亡自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不应归咎于西施个人。后两句用了一个逻辑上相反的推论:如果说,西施是颠覆吴国的罪魁祸首,那么,越王并不宠幸女色,后来越国的灭亡又能怪罪于谁呢?所以做咏史诗要善翻古人意。宋代范成大有一首五绝,与你的诗意思相似,但从韵味上却少了些:
浣纱寂不好,辛苦触战箭。
东施无丽质,安稳嫁乡县。
再如前人咏王昭君的诗,有悲挽王昭君的,有怨恨毛延寿的,又有讥汉元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永叔有“耳目所闻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众人同。晚唐诸家,于咏史题材,善作翻案文章,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如李商隐的《贾生》、杜牧的《赤壁》、皮日休的《馆娃宫怀古》、罗隐的《西施》等诗,皆是翻案出奇之作。宋代的王安石、欧阳修继承并发展了这种传统,他们歌咏王昭君,以达借古讽今之目的,寓意深远,于旧的题材中翻出了新意,可谓化腐朽为神奇,袭故而弥新。
徐士林关于咏史诗的一番议论,曹霑听得如醉如痴。在说道王安石的两句诗时,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忽然插话道:“学生也很喜欢王荆公的《明妃曲》。”徐士林问:“会背诵吗?”曹霑答道:“会背诵。”接着便背诵起了《明妃曲》: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见曹霑停了下来,徐士林问:“怎么不往下背了?忘词了?”曹霑答道:“并未忘词,只是学生觉得荆公的《明妃曲》正该在这里结束,后面几句反而是多余的。”徐士林在心里将后面几句默念出来: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感到曹霑所言是对的,这几句果然显得多余,有画蛇添足之嫌。后面的结论应该留给读者去回味,作者真不必将之合盘托出。徐士林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确是不同凡响,将来必有作为。